他噼里啪啦说个没完，眉飞色舞的，阿皎见他兴致这么高，也不好打断他，就间歇性地“嗯”两声。
方乘好不容易说完了，自己舀了碗水喝，“所以啊，你要是帮将军治好了病，我代我全家感谢你！”
阿皎道：“你做什么还代你家里人谢我？你家里人也像你一般钦佩霍将军？”
方乘顿了顿，那张年轻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阴霾，声音不复方才的轻快，“我是雁门郡来的，今年春天河西那一场战争之后，匈奴又入侵了代郡和雁门郡，我阿爹和姐夫都死了，匈奴又掳走了很多人，我阿姐也在里面，她身子不好，也不晓得现在怎么样了……”
阿皎把一直盖在眼睛上的陶碗拿了下来，看着方乘低着头，她本来一直带着些漫不经心，此刻却不知为何想到了长生宗医道的训诫，医者仁心。
她顿了一顿，对方乘道，“我想见霍将军。”
方乘疑惑地抬头看她，“你见霍将军做什么。”
阿皎看着他，为他的智慧叹息一声，“我答应给他治病了。”
方乘瞪大了眼睛，随即就高兴地跳起来，“诶！欸！我这就去回禀将军！”
阿皎很快就又被带回了霍去病所住的地方。夜色明朗，天上缀着疏疏星子，阿皎身上的霓裳并不能御寒，等走到庭院里的时候，手已经有些冰凉。
霍去病不在前堂，阿皎等了一会儿，才看见他自屋内走出来，他好似刚刚沐浴过，头发上有微微的濡湿。他双手环在胸前，看了阿皎一眼，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一双红肿的眼睛，道：“怎么，姑娘考虑好了？”
阿皎道：“我如今阶下之囚，身份不明，你不怕我把你治死？”
霍去病没料到她这样扎他一句，微微带了几分正色道：“诚然，我对姑娘如今仍是五分相信五分疑虑，今晨命人试探你武功的确是我冒犯，但若是有朝一日，姑娘面前是狼子野心，身后是不可寸让的国土，必定能理解我的慎之又慎。”
他这般正色，倒叫阿皎心中一动，细细思忖，霍去病说的话并没有错处。良久，她道：“我在西域听过你的威名，我知道你是大汉名将，铮铮男儿，想必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君子，我立誓，尽我所能，保证你在回到大汉之前不受头疾所扰。”
烛台上烛火明亮，映在她的脸上，她的眼睛红肿，声音低哑，但不知为何叫人有不自觉信服的力量。
霍去病偏头打量了她一会儿，方慢悠悠道：“我记得今日不知谁同我说，立誓再不施医术救人的？”
阿皎立马僵住。
霍去病看见她僵住的模样，便也知道她百日里只是为了搪塞他信口胡说。不知是不是方才那坛酒带来的醉意，他此刻并不着意揭穿，反倒起了逗弄她的心思，“姑娘的誓言反反复复，也不知道作不作数。”
阿皎瞪了他一眼，只觉得莫名羞愧，脸上一下子就烫了起来，额头也密密地渗出了汗珠，幸好有面纱蒙着，不至于叫霍去病看出来，转过身去便到那张长案上去寻笔，“以刀笔清清楚楚地记下来，总无碍了吧。”
霍去病不可置否，若她生性狡诈，便是刀笔镌刻也没有什么用，但她倒是扯了一张麻纸出来，又打开他的兽纹黑漆砚盒，抬眼见他靠在屏风一侧并不想动，便催促道：“研墨啊。”
霍去病伸手指了指自己。
阿皎点头。
霍去病为人研墨，还是头一遭。
他走到案边，取出板砚和墨丸来，将墨丸置于板砚上，用研石碾碎，调成墨汁。
他在她身边研墨，阿皎才闻见他身上若有若无的一丝酒气。
她靠在长案上，将麻纸展平，提笔蘸墨开始书写。
霍去病冷眼看着，没想到她居然写的一手好汉隶，筋骨匀适，蚕头燕尾，较之男子的字迹更显娟秀。她边说边写，大意便是她必定竭尽所能替霍去病控制头疾，直至到达大汉的疆土。
他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，“姑娘一笔好字，不知师承何人？”
“好字？”阿皎端详了一遍自己写的字，“我师祖教的啊，长生宗的人虽然会许多种语言，会许多种汉字，但是师祖从来不许我们在山上用，你说奇不奇怪，既然心怀大汉，为何不回大汉去呢？”她碎碎念着，等写完，便推霍去病，“到你了。”
“我还要写？”
“当然了，你要保证提供我一日三餐，保证不把我当细作杀掉，保证带我去大汉……”她把笔塞进霍去病的手里，催促道，“快写啊！”
霍去病听见她莫名其妙的要求，“一日三餐？我像是刻薄下属的人？”
阿皎想当然地点头，“我在西域听闻你的士卒缺粮，你瞧着他们饿死也不分给他们食物。可我经不住饿，你要是不提供我一日三餐那可是不行的。”
霍去病皱眉，他在外，竟有这般刻薄士卒之名？刚想解释，却又将话压了下去。
不必和一个女子说这么多，何况叫她心存些畏惧也好。
他耐着性子将她的要求写好，各自摁了指印，阿皎将麻纸叠好收进了衣襟内，拍了拍，“这样我便放心了，我的药瓶金针呢？”
霍去病将笔放下，“你的物品回头会叫人放在边上的偏室里，你自今日起便住在偏室里，若非我有令，寸步不得离。”
这不就是把牢室换成了偏室么？
阿皎撇了撇嘴。
霍去病道：“姑娘既然放心了，也总得叫我安心。”
阿皎知道他对自己仍存疑虑，点了点头。
偏室就偏室吧。
夜里霍去病要出去巡营，阿皎便自己去了偏室，跟着她的还是方乘。方乘很是激动，居然自己一个充任狱卒的小兵一夜之间居然能和将军同住一院，简直激动得不知要说什么好。
他逮住阿皎噼里啪啦地表达了自己激动的心情，等自己嗓子冒烟终于说完了，才发现阿皎已经闭着眼睛睡了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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