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日磾带着那个少年同霍去病见礼，霍去病随意一抬手，“你这是何意？”
金日磾的声音不缓不急，“这是我休屠部族人，名叫弥托，随我降汉之后被没入兽园为奴。”
他身后的弥托有些畏畏缩缩的，霍去病的目光随着金日磾的述说落到他身上，他却愈加显出畏惧神色，甚至往金日磾的背后缩了一缩。
霍去病，叫匈奴人闻风丧胆的战神，如今便这样近地立在他的面前，叫他如何不畏惧。
金日磾用匈奴语温声安抚，他才颤颤巍巍地开口，是一口不甚标准的汉话，“我……我在兽园里，和小黄门们一起饲养……饲养野兽，小黄门们怕那头新来的母罴，故而……故而母罴和他的崽儿都是我喂的，我察觉到，那匹崽儿的食物之中，被掺了奇怪的香料，量不多，但是每日都有，大约放了有七八日，直到将……将军和太子来之前的几日，崽儿被人带走了，我也不知道它去了何处。”
他说完，发现霍去病冷淡的目光盯着他，似是探究，便连忙又低下头去，不敢说话了。
金日磾拍了拍他的肩。
“香料？”
霍去病掸了掸自己的衣衫，语气波澜不惊，好似根本没有听出这件事情与那日的兽园惊魂有关。
“罴类嗅觉极为灵敏，有人往幼兽的食盆中掺了香料，母罴自然会逐渐习惯这样的气味，幼兽失踪，母罴狂暴，正好遇见了来兽园的太子和将军……”
金日磾点到为止。
霍去病眉间微不可见地一皱。
他想到了自己留着的那一枚香囊。
他的口中却还是冷淡地一句，“是么？那为何如今才来相报？”
“他孤苦伶仃，自然胆小，他的父母早早没了，我照应他一二，见他近日来惶惶不安，才加以追问，问清楚来龙去脉之后才敢向将军禀报。”金日磾开口流利，倒是没有半点隐瞒之意。
霍去病唇角斜斜勾出一抹笑，面上的神色并非全然的信任，“我倒是不知何时对你有过恩惠，值得你将此密辛告诉我。”
面前的金日磾身量越发高了，自从升为马监，他也不似从前那般衣衫褴褛，穿着得体之后，愈发显得昂藏，是个长成的男儿了。
他的眼睛在暮色里显得愈发地亮，像是两颗星，“既然将军发问了，我也不敢隐瞒。我从前好歹是个王子，若非是被浑邪王坑害，也不至于部族尽被屠灭，亲族沦落到饲兽养马，仰人鼻息的地步。”
霍去病轻哼一声，“原来休屠部王子，至今仍然心存不甘？”
“自然心存不甘，本来匈奴与汉族互相争斗，成王败寇，我并无怨言，只是恨自己虽为部族首领之子，却毫无办法，叫族人白白受苦罢了。”
小小的少年，跋山涉水，在异国的宫廷里，磨练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儿。
霍去病向来看不起那些口蜜腹剑的男人。
而面前这个勇于将心中野心宣之于口的少年，倒令他刮目相看。
“将军并非是敌视匈奴人的，相反，将军部曲之中多有胡人封侯，甚至还建立胡骑，令乌桓、匈奴等部族从戎投军，一展所长。”金日磾并不讳言，“我不是个会故作姿态之人，我愿意为将军提供襄助，也希望将军能为我的族人加以安排。”
霍去病听出他话中的意思，不以为意地一笑，“你这样坦诚地将野心说出来，反倒令我更加信服。”他的目光转向马厩里的骏马，“但你要知道，或许我有能力，能将你的族人安排进胡骑，甚至能提供机会让他们一展所长。但我不过是个将军，我的机遇，我的荣耀，最终都来自于高座上的君王。”
金日磾一愣。
“你今日所言，我会好好考虑，看好了那个弥托，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他的话！”霍去病提步，与他擦肩而过时顿了一顿，“与其向我求机遇，不如直接向陛下求机遇，陛下常来走马观，善于走马之人，自然能得到陛下青睐。”
金日磾一笑，颇有些昔年金城少年的影子，“多谢将军指点。”
霍去病扬长而去，“不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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霍去病的心情却并无表面上这样波澜不惊。
那枚香囊是太子的，阴差阳错被他拾起了没有归还，才会被母罴穷追不舍，还连拍了两掌，差点连命都丢了。
他的心情可以说是十分恶劣。
回到府中，阿皎见他神情沉闷不乐，疑惑道：“怎么了？”
霍去病皱着眉，也不顾身边许硕许孚嬗儿等人都在，一把揽过阿皎，便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颈窝处，用力揉了揉。
她今日去拜见陛下和皇后，穿了一身织银的木兰纹春衫，衣襟处的锦缘也是织了银丝的，磨在脸上有粗粗的疼，但是他却恍然不觉，只是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，嗅着她身上浅淡而缠绵的莲花香气。
许硕许孚识趣地带着嬗儿下去了。
阿皎见他不想起身，便保持着这个古怪别扭的姿势，伸手摸了摸他的发，“怎么了？又是朝堂上的事么？”
霍去病低低地唔了一声。
本来觉得靠近她，能够令自己烦躁的心平静下来。
但是这缠绵不断的香气也在提醒他，连她也即将离开了。
他就这样自身后着拥她，双臂越收越紧。
阿皎耐心地任他抱着，也不知道他到底今日遇到了什么，“好了，手臂再这样用力，好不容易接上的骨都要断了。左右你明日休沐，陪我去送送师兄师姐吧，你也好散散心，省得为朝堂上的事情劳神，这几日睡得这样晚，眼睛都是红的。”
霍去病一怔，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，“你……说什么？”
阿皎奇怪，“你不想陪我去送别师兄师姐？”
霍去病忽得一笑，重新将头搁在她的肩上，吻了吻她修长如玉的脖颈，“总算有一件好事。”
他还以为，她要同他们一起，远走天涯。
她愿意留在他的身边。
不是他的强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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